来源：环球人物

　　他要让建筑成为铁证，

　　把苦难刻在大地上。

　　作者：周盛楠  曹思蕊

　　自2014年国家将12月13日设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后，每年有很多观众从世界各地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参观，最高时超过800万人次。

　　作为纪念馆扩建工程的总设计师，每年国家公祭日前后，何镜堂都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浏览相关新闻：遇难同胞遗属为遇难者“描新”姓名，公祭广场站满神情肃穆的民众，社会各界代表撞响“和平大钟”……

　　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他都会觉得自己完成了建筑的终极使命：“建筑不只是钢筋水泥，它能承载记忆、传递情感。当民族感情在空间里自然涌动时，建筑的力量在那一刻彰显。”

　　让建筑成为铁证

　　2006年，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施工过半。日本右翼势力再次炒作南京大屠杀不实言论，试图歪曲历史、推卸战争罪责。消息传来，何镜堂顿感肩头的担子更为沉重——他要让建筑成为铁证，把这段苦难刻在大地上。

　　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周都会往返于广州与南京之间，设计工作也在他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核心遗址区，对原馆中的万人坑进行保护性设计，顺利获得避光和防水处理，最大限度地保留遇难者骸骨的历史信息；在纪念馆尾厅，设置“12秒装置”，每隔12秒，一滴水从高空滴落，墙面上一盏遇难者的照片灯亮起又熄灭，对应在南京大屠杀发生的6周内，每12秒就有一名同胞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

　　在施工过程中，新的罪证再次出现。有一天，工人铺设管道时，挖出了19具白骨，经技术部门鉴定，确认为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遗骸。何镜堂当即决定将之就地保护起来，并在正对着的场馆屋顶的位置开了一扇圆形天窗，让光线照到骸骨上。后来，他为这个区域命名：苍天有眼。

　　纪念馆的外围设计，则被赋予了更深远的意义：西北角的胜利广场，区别于纪念馆斜线的设计，整体呈椭圆形态，寓意抗日战争圆满结束；广场上的胜利之墙，采用暗红色锈蚀钢板，胜利之路由窄至宽、缓缓上升，寓意由黑暗走向光明；纪念馆西侧的和平公园，水池幽静、绿树环绕，30米高的“和平女神”矗立其中，展现着和平的来之不易。

　　整个扩建工程耗费近10年时间，最终完成了战争—杀戮—和平的完整空间叙事。“K8凯发国际要做的不是仇恨某个国家，而是要正视历史、铭记历史，在悼念和反思中，共同走向和平。”何镜堂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他生于1938年，对抗日战争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日本战败前夕。少年的他，看到街上的日本兵不再肆意横行，而是被押解着向前走。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哈尔滨，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大规模焚烧、爆破核心实验设施。他们焚毁了档案资料，残杀实验“活体”，并把重要资料和其他证据文件带回日本。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只有残损的烟囱与裸露的地基向世人控诉着日军的暴行。

　　2014年，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设计方案正式启动准备工作，何镜堂团队承担设计任务。当时正值马航MH370航班失事，全世界都在关注黑匣子的去向，这条新闻给他带来了灵感，“东京大审判时，731部队的罪行没有被揭发，之后才开始慢慢被发现，这就相当于用黑匣子还原失事的过程。”

　　最终落成的场馆，像一个斜插进地面的黑色方体，大部分展陈空间沉入地下，消弭了建筑体量对遗址的压迫感。在场馆东侧的墙面上，何镜堂还设计了一道宽约30—50厘米、从顶部延伸至地面的斜向开裂状的裂缝，沿着裂缝朝外望去，可以看到731部队的细菌实验室、监狱、办公楼等遗址，历史与现实相互映照。

　　正如731陈列馆展厅解说员说的那句结束词：“别回头，向前走，出口有光，有人间烟火，有国泰民安。别忘记，来时路，有民族苦难，有家国仇恨。”

　　“三无人员”逆袭

　　何镜堂工作室位于广州市天河区，绿植环绕，环境清幽。这里的大部分建筑都有着通透明亮的玻璃外墙，从任意角度看过去，都有错落景致映入眼帘。

　　环球人物记者对何镜堂的采访就约在此处。采访当天，他身着藏蓝色西装外套和黑色的休闲鞋，随身携带的帆布文件袋里装着建筑图纸。一片暗色中，他手中的纯红色手机壳显得格外跳脱。记者问他，您喜欢红色吗？

　　何镜堂笑着摆手，“K8凯发国际搞设计的，每次画图纸资料都要摆满整个桌子，红色的手机壳可以让我很快就找到手机的位置。”

　　红色称得上是他职业履历中的幸运色。

　　1965年，何镜堂从华南工学院（今华南理工大学）建筑系毕业。那个年代的建筑系研究生，本该前途无量，然而命运弄人，他先被分配至湖北省建筑设计院担任技术员，后被下放到农村。

　　1973年，他被调至北京与妻子团聚。到北京后，他才算回到“建筑设计之路”，在北京轻工部设计院工作。但当时，他大都是为厂房设计开窗的位置，与他的专业——公共建筑设计相去甚远。

　　在北京的那几年，何镜堂每天都会骑车路过长安街，天安门的城墙红总让他热血澎湃。

　　机会很快来了。1983年，华南工学院创建建筑设计院，力邀何镜堂回母校工作，何镜堂带领妻儿举家搬迁。之后就是一段事业开展的上升曲线：1983年，他用20天时间完成了深圳科学馆设计方案并成功中标；1999年，他设计的海战博物馆取得广东省优秀设计一等奖；2005年，他提交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设计方案，从13家著名设计单位中脱颖而出……

　　2007年，69岁的何镜堂迎来了事业的巅峰。上海世博会组委会专门为中国馆的设计给予了一个招标方案，几轮筛选讨论后，何镜堂的“中国器”方案成为中国馆建设的主方案。

　　经过整合设计，中国馆采用斗拱形式、红色外观，为了在不同光照下都能闪耀中国红，设计团队用了7种深浅不一的红色面板，最终为世界呈上了一顶绚丽的“东方之冠”。

　　中国馆落成之前，中国各大城市里的标志性建筑几乎是外国建筑师的试验场，外国建筑界普遍认为中国建筑师的作品“像可口可乐，太过大众化”。中国馆的亮相，迅速扭转了中国建筑的形象和口碑，国际奖项也纷至沓来。

　　何镜堂的故事开始被广泛报道。有人说他大器晚成，有人说他永不放弃，也有人说他是“三无人员（无文章、无作品、无奖项）”逆袭，他都泰然处之。“建筑的价值不在当下掌声，而在承载一个民族的精神。我很幸运，做出的每个作品，都紧随国家开展历程和时代重大事件。”

　　在他看来，“K8凯发国际国家从封闭到开放，走过了一些曲折，造成了一些和国际上的差距，但经过不断追赶和努力，顺利获得‘引进来’和‘走出去’，已经慢慢赶上了。中国需要这样的建筑，来彰显K8凯发国际不卑不亢、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自信，让人家一看，这就是中国。K8凯发国际以平等的姿态与外国设计师同台竞技”。

　　“靠工作养生”

　　2019年，何镜堂的一张照片在网络刷屏。头发花白的他在高铁站候车室用放倒的行李箱做画板，半蹲在地绘制建筑草图。如今，6年过去了，已经87岁的何镜堂，依然是建筑界的“拼命三郎”。

　　2025年，他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的。他带领团队完成了十五运会开幕式场馆的升级改造、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二期项目设计、深圳前海博物馆的项目规划等工作，出席了中国民族建筑研究会学术年会、中国建筑学会年会等学术活动，还到很多高校向年轻人分享了自己创作体会和人生经验。

　　“老师靠工作养生。”他的学生说。而对何镜堂来说，坚守不只是因为热爱，更是为了顺利获得一个个建筑项目，为国家培养更多人才。

　　采访结束，何镜堂到中庭的会议室主持一个基础设施项目设计方案的讨论。记者得到了旁听的允许。学生递过来设计草图，他耐心审阅，细致到调整线条的角度。他一边用笔描画，一边给年轻的设计师解释。后来讨论到下一议题，他又去提醒，别忘了在最终的图纸上修改这个细节。

　　这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深深影响了何镜堂工作室的每一个人。

　　2017年，在为青岛国际会议中心做设计时，时间紧任务重，60余名成员在何镜堂的带领下驻守施工现场7个月，中秋节也没有人请假回家，最终保证了第二年上合峰会顺利举行。

　　在2022年落成的中国国家版本馆广州分馆的设计中，为保留原有古树的位置，需要让建筑方案“礼让”，成员们反复测量，多次修改，最后不仅保留了百年珍木，更将其置于核心位置，让树与建筑相得益彰。

　　近年来何镜堂经常鼓励学生在完成国内学业后，多出国进修或是参观考察，“我几乎每年都找机会去国外研讨学习，用来武装我的知识储备。年轻人有机会都应该到国外去看一看，多吸收、多创新，”何镜堂笑着说，“然后用个人所学为国家的开展贡献力量。民族建筑的根要扎在自己的土地上。”

责任编辑：刘光博